耶爾古拜還要去城里做生意。這個村里的男人們都在做生意,好像不做生意就不是個男人。但一些男人生意做好了人也學(xué)壞了,一些男人生意沒能做好人卻學(xué)壞了。他們這個村子,什么時候有人戴過手銬?沒有過的,但是現(xiàn)在,已有好幾個人讓公家給法辦了。她相信耶爾古拜是不會學(xué)壞的。他可以把一塊電子表十幾年都戴在腕子上。她看見他把氣哈在電子表蓋上,用手巾擦拭著。他把一塊電子表都可以戴十幾年,都哈著氣擦它,這些都使她對他又滿足又放心。她隱隱覺得,要說壞,自己是更容易比他變壞的,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些火一樣野烈的東西,有一些沖動需要她壓伏著。好在自己是個女的,眼界窄,機會少,她想她要是像耶爾古拜那樣騎了摩托到處做生意,況且生意也還不錯,那會怎么樣呢?有一年家里請來個剪果樹的,竟是鄉(xiāng)園藝站的,戴著眼鏡,總是習(xí)慣性地把擋在鏡片上的長發(fā)捋上去。他有些拘謹,說話時似乎不情愿讓人將他看著。這就使她對他有了一種特別的興趣。女人總會打問一些女人感興趣的問題。她很快就得知他還沒有結(jié)婚,雖然畢業(yè)兩三年了,但還沒有結(jié)婚。為什么沒呢?一是沒合適的,一是家里光陰還是有些緊,不然他為什么要來給人剪果樹呢?目的也是掙幾個錢。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著,漸漸地談得就比較深,那小伙子甚至告訴她他現(xiàn)在已存有多少多少錢,家里是指望不上的,要娶媳婦就得完全靠自己。存的錢也夠娶一個媳婦了吧,湊合一點是夠了,但還沒有合適的人。她當時聽著,心情真是有些荒唐,竟匪夷所思地把自己也列了進去,好像自己又成了一個待選的姑娘。她對自己還是自信的。至少在這個村子里,她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女人,不然也做不了耶爾古拜的女人。給耶爾古拜當媳婦,說真的她也是滿足的。她從那個年輕園藝師的拘謹與羞澀上,也能覺出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分量。而且由于他的未婚,使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有了某種優(yōu)勢。耶爾古拜去城里了,把工錢給她留著。工錢耶爾古拜已經(jīng)和年輕人說好了。家里再沒有別人。街門半掩著。果園的小門也是半掩著。她看見果園的小門半掩著,關(guān)上或完全打開的可能性都有的,時時都可以顯出來。果園里也是靜悄悄的,像是在聆聽他剪果樹枝的聲音。是冬天,葉脫枝疏,剪枝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清晰。像是并沒有剪著什么,只是剪刀在空響似的。陽光充足,覺得和暖。他每剪落一個枝條,都要拿在手里細細看一看才扔掉,像在看究竟剪得對也不對。他這樣低著頭看時,頭發(fā)就下來擋在鏡片上。她心里癢癢著,想給他撩上去。真的,有一次,她的手指竟不自覺地動了動,好像已做了一個什么似的。她掩飾地用這根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尖。她端了茶和饅頭來給他吃。他推說不吃。當他坐在樹坑邊兒上偏過頭去吃饅頭時,她看到他連耳廓都紅著的。這些都使她感覺強烈和異樣。她當時真是很大膽的。在他偏著頭時她完全地將他看著,那一刻他要是回過頭來肯定會嚇一跳。但他沒有回過頭來。他一直偏著頭吃饅頭,腮邊的幾粒青春痘隨著咬肌一動一動,顯得比他本人要粗獷莽撞一些。他噎住了,打嗝,但是水杯在她這一邊。他竟不能回過頭來取水杯。就那樣將吃剩的饃饃小紙團似的拿在手里,將嗝一個接一個打下去。她偏不將茶杯遞給他。她像是很有興味地看著他打嗝。那時候在她,是有些一觸即發(fā)的意思。她后來想過,要是他突然來抱她,她會給他抱的,甚至可以親嘴,隔了衣服摸摸也可以的。別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了。她當時手里有一個小土塊,她把它攥得濕濕的了。她是想著用這個打一下他的,但始終未能打出去。她就把那個土塊在手里捻成粉末,然后看也不看,經(jīng)由指縫讓它們漏撒到地上去,讓細小的風(fēng)吹散它們。那天她累得厲害。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反常??吹揭疇柟虐輹r,她竟有些慌亂和羞臊,倒好像自己真的背著他干了什么。她想耶爾古拜是否會看出什么馬腳來。他該看出來的。她覺得自己身上到處都是馬腳,藏也藏不住的。但他竟沒能看出什么來。實際上她低估了自己的掩飾能力,而耶爾古拜又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。連她也覺得他實在是疏忽得可以。他去果院看了看年輕人剪的果樹,不是很滿意。然而那一年果子卻結(jié)得不錯。一些樹枝被果實壓得彎下來,樹皮在彎下來的地方繃緊著,時有折裂開來的危險,就在旁邊栽了一些棍子將它們支撐著,在棍子上系了繩子,將重甸甸地彎垂下去的它們提攜著。其實年年都要栽這樣一些棍子的,但那年栽了用來幫忙的棍子的確是要多一些。村里人來看果子時,耶爾古拜顯出得意來。但女人看著一樹一樹的果子,卻不說什么,口被緘了似的。那些果子使她感覺異樣,使她心里似乎有了一個不便告人的秘密。再一次剪果樹時,耶爾古拜又要去找那個園藝師,說人家正經(jīng)學(xué)過的就是不一樣。女人卻不大響應(yīng),甚至好像是不樂意請他了。她說今年果子結(jié)得好,不一定完全是剪果樹的原因,她把一部分原因歸功于自己的噴灑農(nóng)藥。耶爾古拜買了農(nóng)藥來,囑她擇時給果樹們噴噴。女人就換了勞動時穿的衣裳,戴了口罩,背了藥箱去給果樹噴藥,噴過好幾次的。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有意抹殺那個年輕人的功勞,在和那個年輕人爭功似的。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這樣說。她甚至曲意妄言,說那個小伙子好像對工錢不滿意,她給他工錢時,他皺著眉頭,顯出不快來。實際可不是這樣啊。實際完全不是這樣的。她還記得他接工錢時的那份窘迫和尷尬,好像他的手寧愿縮回袖筒里去。但耶爾古拜還是去叫那個年輕人。沒能把他叫來。原來他已經(jīng)調(diào)到另外的鄉(xiāng)上去了。有摩托就不愁跑路,耶爾古拜還是找到了他。但是他說他已不給人剪果樹了。他已經(jīng)當了那個鄉(xiāng)上的秘書,工作忙得脫不開身。實際上他并不忙的,耶爾古拜找到他時,他正在鄉(xiāng)政府大門外和幾個人搗臺球。耶爾古拜的邀請倒像是揭了他的老底,使他顯出尷尬和惱意來。他應(yīng)付了耶爾古拜兩句就開始扔下他搗臺球,而且總是拿屁股對著他,搗臺球時,也似乎有了一些情緒,把臺球搗得很響。只好另尋了一個人來剪了。但是女人卻好像在這件事上不能善罷甘休,埋怨耶爾古拜不該去找他,說他還以為他是個干部呢,臭架子放不下來,其實在她眼里他連一個普通人也不如。她笑話了他總是往下耷拉的頭發(fā),說那和女人似的,笑話了他把樹枝剪下來拿在手里打量。有什么好打量的呢?明顯他還是個新手嘛,還嫩著哩嘛。歸結(jié)到一句,沒找來倒好。即使他真的來,她從心里也不愿他再剪的。那年輕人的邀而不來,莫名地使女人非常生氣,并且隱隱覺得難堪,她似乎受了一個不小的挫折和侮辱,很長一段時間,這口悶氣都憋在心里,似乎沒有好辦法把它盡情吐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