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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ey-genius.com | 04. 09. 2013 | Editor: Claudia Leng | [A A A] |
飛機起飛了,我側(cè)臉看著右邊的女人,發(fā)現(xiàn)她竟是有些面熟。我想起來了,我在我那作家母親的書架上見過一本名叫《卓婭和舒拉的故事》的舊書,書中卓婭的照片和我右邊這位女鄰座有幾分相像。栗色頭發(fā),橢圓下巴,兩只神情堅定的眼睛距離有點偏近。卓婭是我母親那一代人心中的英雄,對我這種出生在二十世紀(jì)六十年代的人,她則太過遙遠(yuǎn)。當(dāng)年我凝望她的照片,更多注意的是她的頭發(fā)。盡管她是衛(wèi)國戰(zhàn)爭時期的英雄,可從時尚的角度看,她一頭極短的卷發(fā)倒像是能夠引領(lǐng)先鋒潮流。那時我喜歡她的發(fā)型,才順便記住了她。現(xiàn)在我不想把飛機上我這位女鄰座叫成卓婭,我給她編了個名字叫做伊琳娜。俄羅斯人有叫這個名字的嗎?我不在乎。我只是覺得我的鄰座很適合這幾個字的發(fā)音:伊琳娜。她的綰在腦后的發(fā)髻,她那有點收縮的肩膀,她的長度過于保守的格子裙,她的兩只對于女人來說偏大了點的骨關(guān)節(jié)泛紅的白凈的手,她那微微瞇住的深棕色的眼睛和顫動的眼皮,那平靜地等待回家的神情,都更像伊琳娜而不是卓婭。有廣播響起來,告知乘客這架飛機飛行時間是九小時左右,將于明晨到達(dá)哈巴羅夫斯克。飛機十分鐘之后為大家提供一份晚餐,而酒和其他食品則是收費供應(yīng)。
我草草吃過半涼不熱的晚飯,三片酸黃瓜、幾個羊肉丸子和油膩的羅宋湯。我得閉眼睡一會兒。哈巴羅夫斯克不是我最后的目的地,我還得從那兒再坐一夜火車。一想起這些就覺得真累。人們?yōu)槭裁匆欢ㄒ眯心?
當(dāng)我睜開眼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這機艙起了些變化。多數(shù)旅客仍在睡著,變化來自伊琳娜前排座位。她前排座上的那個瘦高男人正臉朝后地把胳膊肘架在椅背上,跪在自己座位上和后一排的伊琳娜聊天。我暫且就叫他做瘦子吧,他的一張瘦臉上,不合比例地長了滿口白且大的馬牙。他這臉朝后的跪相兒使他看上去有點卑微,有點上趕著。不過他那一身過于短小的、仿佛穿錯了尺碼的牛仔夾克牛仔褲,本身就含有幾許卑微。他的表情是興奮的,手中若再有一枝玫瑰,就基本可以充當(dāng)街心公園里一尊求婚者的雕像。伊琳娜雖然沒有直視他的眼,卻對他并不反感。他們好像在議論對莫斯科的印象吧,或者不是??傊麄冋f得挺起勁。沒有空姐過來制止瘦子的跪相兒,只有伊琳娜身邊的薩沙仰臉警覺地盯著瘦子——盡管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。后來,久跪不起的瘦子終于注意到了薩沙的情緒,他撳鈴叫來空姐買了一罐可樂和一根俄羅斯紅腸給薩沙。果然,薩沙的神情有所緩和,他在母親的默許下,有點扭捏地接受了瘦子的饋贈。他一手攥著紅腸,一手舉著可樂,對這不期而至的美食,一時不知先吃哪樣為好。瘦子趁熱打鐵——我認(rèn)為,他把兩條長胳膊伸向薩沙,他干脆要求和薩沙調(diào)換座位。他有點巴結(jié)地說他那個座位是多么多么好一靠走道啊,正是薩沙開始想要的啊。薩沙猶豫著,而伊琳娜突然紅了臉,就像這是她和瘦子的一個合謀。她卻沒有拒絕瘦子的提議,她默不做聲,雙手交疊在一起反復(fù)摩挲著。瘦子則像得到鼓勵一樣,站起來走到后排,把手伸到薩沙胳肢窩底下輕輕一卡,就將孩子從座位上“掏”了出來,再一把放進(jìn)前排他的老座位。也許那真該被稱作是老座位了,只因為座位的改變預(yù)示著瘦子和伊琳娜關(guān)系的新起點。難道他們之間已經(jīng)有了什么關(guān)系嗎?
我看見瘦子如愿以償?shù)刈诹艘亮漳壬磉叄E起一條長腿搭在另一條腿上,身子向伊琳娜這邊半斜著,腳上是后跟已經(jīng)歪斜的尖頭皮便鞋,鞋里是中國產(chǎn)而大多數(shù)中國人已不再穿的灰色絲襪,襪筒上有綠豆大的煙洞。我看出瘦子可不是富人,飛機上的東西又貴得嚇人。但是請看,瘦子又要花錢了:他再次撳鈴叫空姐,他竟然給伊琳娜和自己買了一小瓶紅酒??战氵B同酒杯也送了來,并為他們開啟了瓶塞。他們同時舉起酒杯,要碰沒碰的樣子,欲言又止的樣子,像是某種事情到來之前的一個鋪墊。我看見伊琳娜有些緊張地拿嘴夠著杯口啜了一小口,好比那酒原本是一碗滾燙的粥。瘦子也喝了一口,緊接著他猛地用自己的杯子往伊琳娜的杯子上一碰。就像一個人挑釁似的拿自己的肩膀去撞另一個人的肩膀。伊琳娜杯中的酒蕩漾了一下,她有點埋怨地沖他笑了。我很不喜歡她這種埋怨的笑,可以看作那是調(diào)情的開始,或者說是開始接受對方的調(diào)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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