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裝出無什么要緊事的做派，走出門，走過村巷，還和村人打著禮儀性的招呼。村人鄉(xiāng)黨打問今晚在哪個村子擺場子，舍娃說在北原上很遠很遠的一個寨子。鄉(xiāng)黨直惋嘆太遠太遠了。兩人出了村子，兩人又從出村的這條寬敞的土路拐上一條一步多寬的岔路，兩邊是高過人頭的包谷苗子。隱入無邊無際的包谷綠稈之中，似乎有一種被遮蔽的安全感。兩人不約而同又拐上一條岔道。岔道上鋪滿青草，泛著一縷縷薄荷的清香。兩人又蹺過水渠，清凌凌的水已經(jīng)沒有詩意了，渠沿上的白楊也沒有詩意了。這渠水和這白楊是最容易誘發(fā)詩意的景致，他每一次踏過渠上的木橋或直接蹺過這水渠的時候，都忍不住駐足品味，都忍不住撩起水來洗一把臉?，F(xiàn)在只有奔逃的犧惶和恐懼了。李十三在用力跳過渠的時候，有一陣暈眩，眼睛黑了一瞬，駐足的同時，又吐出一口血來。稍作緩息，田舍娃攙扶著他繼續(xù)走著。兩邊依舊是密不透風的包谷稈子，青幽幽悶騰騰的田野。走到這條小路的盡頭，遇到一道土塄。分成又一個岔口。李十三站住腳，咱倆該分手了。

　　田舍娃愣了一下，頭連著搖：“分手?誰跟誰分手?我跟你分手——我死都跟你不分手?！?/p>

　　李十三說：“咱倆總不能傻到讓人家一搭兒抓了，再一窩端了一鍋蒸了嘛!留下一個會唱會耍竿竿兒的(支撐皮影的竹竿)人嘛!”

　　“不成不成不成!”田舍娃的頭搖得更歡了，“耍竿竿兒的人多，死了我還有那一大幫伙計，會編戲的只是你十三哥——死誰都不能死你?！?/p>

　　“是這樣嘛——”李十三說，“咱倆誰都不該死。咱倆誰都不死當然頂好咧!現(xiàn)時死臨頭了，咱倆分開跑，逃過一個算一個，逃過兩個更好。千萬不能一鍋給人家煮了蒸了?！?/p>

　　田舍娃還是聽不進去：“你這么個病身子，我把你撂下撇下，我就是你戲里頭寫的那號負義的賊了?！?/p>

　　李十三說：“我的戲本都壓在你的箱子里，旁人傳抄的不全，有的亂刪亂添，只有你拿的本子是我的原裝本子。想想，把我殺了不當緊，我把戲?qū)懗闪?。要是把你殺了又抄了家，連戲本子都會給人家燒成灰了……你而今活著比我活著還當緊。”

　　田舍娃這下子不說話了。

　　李十三又說：“你活著就是頂替我活著?！?/p>

　　田舍娃出著粗氣，眼淚涌出了。

　　“你的命現(xiàn)在比我的命貴重。”李十三再加重說，“快走趕快跑，哥的戲本就指望你了?！?/p>

　　李十三轉(zhuǎn)過身走了。

　　田舍娃急搶兩步，堵在李十三面前，撲通跪在路上，連磕三個響頭，站起來又抱拳作揖者三，瞪著眼睛說：“我的哥呀!你放心走，只要有我舍娃子一條命，你的戲本一個字都丟不了!”

　　“你的命丟了，本子也甭丟?！崩钍埠萜饋恚澳阆劝褢虮静睾迷偬用??！?/p>

　　“記下了。”田舍娃跑走了，跑到一畛谷子地里，對著坡塄罵了一句，“嘉慶呀嘉慶，我沒有你這個爺了?！?/p>

　　田野靜寂無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