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發(fā)廊在安西路,安西路,知道嗎?她說。小姐們搖頭說不知道?,F(xiàn)在已經(jīng)拆了,那時候,很繁榮呢!長寧區(qū)那邊有名的服裝街,有人叫它小華亭的。我的發(fā)廊在服裝街的尾上,或者也不能說尾,而是隔了一條橫馬路的街頭上。我對那地方比較熟,雖然我自己家住在淮海路那邊,可是朋友借給我做小百貨的門面在安西路,所以就熟了。
小姐們回頭朝向她,聽她說。沖頭發(fā)的沖好了,送到座位上,老板起身去吹風。小姐自己站在一邊,用一塊干毛巾擦手。她走到空出來的水池,擰開龍頭,沖凈手上的泡沫,暫時停下來,臉上帶了微笑。她左右手交換握了花灑,沖手。水絲很軟弱地彎曲下來,匯成細流。電吹風的嗡嗡聲充滿在店內(nèi),頭發(fā)的氣味彌散在透進玻璃門窗的陽光里,顯得有些黏膩。她洗好手,那小姐將手中干毛巾遞過來,她沒接,只是在上面正手反手攤了攤,算是擦干了,回到先前的折疊椅上,坐下。后來呢?小姐中的一個問道。她抬起微笑的臉,詢問地看著發(fā)問的人。為什么不做百貨而要做發(fā)廊?那人解釋了自己的問題。
她“哦”了一聲,仿佛剛明白過來似的。小百貨,你知道利極薄,倘若你沒有特別的進貨渠道,賠煞算數(shù)。那些供銷商,你打過一趟交道,三天吃不下飯!說到此處,她忽然收住,意識到險些說到不該說的話。安西路的鋪面,是我朋友借我做的,本來就不是我自己的,做也做不長。所以呢,做,做,做,我就想自己做了。做什么呢?在家待業(yè)的時候,我陪隔壁鄰居家的小姑娘,到理發(fā)學校聽過課,回到家,我讓她在我頭上練洗頭,我在她頭上練,就這么練著玩。到后來,我洗得比她還好。她抬了抬下巴,好像在說:方才你們也見到了。我想:就開個發(fā)廊吧!安西路,就這點好,做什么事都像玩一樣,沒有心理壓力的。朋友又多,因為都是靠朋友的,所以都肯幫朋友。當然,安西路的人和我們淮海路的不一樣。就是這里,她用手點點腳下的地面,這靜安寺地方的人和淮海路的都不一樣。淮海路的女孩子,走到哪里都看得出來不一樣。不是長相,不是說話,也不能說不是,可能有一點是,不過并不是主要的。主要的,大約是氣質(zhì)。她為自己說出“氣質(zhì)”這兩個字,有些不好意思,笑了一下,似乎覺得不夠謙遜。不過,安西路的人有安西路人的好,他們很肯幫忙,而且,更重要的,就是我剛才說的:什么嚴重的事情,在他們看來,都和玩一樣。聽他們說話,你會聽不懂,難道是吹牛?吹牛也要打打草稿??伤麄兺耆窍裾娴模洪_發(fā)廊?好呀,我的朋友在香港學出師的,專給明星做發(fā)型;店面嗎?安西路服裝街要延長,還要豐富品種,我有個朋友和區(qū)長認識,同他說一聲好了;第三個朋友恰巧專門做推銷洗發(fā)香波的,可以用批發(fā)價賣我。還有工商局,衛(wèi)生局,勞動服務(wù)公司,治安大隊,都有朋友,或者朋友的朋友,都是一句話就成的。當然,實際上不會有這么好運道,否則,人人發(fā)財了。那個做發(fā)型的朋友,不是在香港,而是在溫州學的,不過曾經(jīng)在香港人的發(fā)廊里做過,開的價高過天,還要有住房,包交通,因為他實際連溫州人都不是,而是溫州底下的德清鄉(xiāng)下人。服裝街不僅不延長,連原來的都有拆掉的危險,有幾戶居民是有來頭的,人大代表和政協(xié)委員,一直在呼吁。你知道,安西路一帶多是洋房,本來是極清靜的。那推銷洗發(fā)香波的,倒是天天來,來到我的百貨攤位上,這時我的百貨還沒有結(jié)束。他拎一只拷克箱,蓋子揭開來,里面像中藥房樣,一小格一小格,放著樣品。樣子蠻像,結(jié)果全是假貨,在火車站那里的地下工廠生產(chǎn)出來,四面八方去兜售。一上手就知道,處處是關(guān)隘,問題是,一上手就甩不掉了。本來,不過是玩玩的,一來二去,玩成真了。脾氣上來了,志氣也上來了,非要成功不可了!發(fā)廊到底開出來了,倒真開在隔橫馬路的街那頭,政策有一時松動,一要解決待業(yè)人員生計,二要街道里委創(chuàng)收。不過,松幾天又緊起來,除了我這家發(fā)廊,再沒有開出別的鋪面。我的發(fā)廊正好嵌在弄堂貼邊上,狹長的一條,門是朝里的,對了弄堂另一側(cè)墻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