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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ey-genius.com | 04. 09. 2013 | Editor: Claudia Leng | [A A A] |
信
劉慶邦
一般的柜子兩開門,李桂常家的大衣柜是三開門。中間那扇門寬,左右兩扇門窄。小小暗鎖裝在兩扇窄門上,需要把柜子上鎖時,兩邊的鎖舌頭都得分別探進中間那扇寬門的木槽里。柜子里的容積已經(jīng)不小了,可著中間那扇門鑲嵌的一面整幅的穿衣鏡,給人的感覺,又大大擴展了柜子的空間:臥室里的一切,陽臺上的亮光,似乎都被收進柜子里,李桂常本人也像是時常從柜子里走進走出。
天氣涼了,李桂常把兒子的毛衣拆開重織,需要添加原來剩下的毛線,就把柜子右側(cè)的一扇門打開了。這扇門里面有一道豎墻樣的隔板,把大柜子隔開,隔成一間小柜子。小柜子里放的都是不常用的東西,如李桂常以前穿過的黑棉褲、藍花襖,用舊的粗布印花床單,一塑料袋大小不等五色雜陳的毛線團子,等。這扇門李桂常不常開,她一旦打開了,一時半會兒就不大容易關得上。因為小柜子的下方有一個抽屜,抽屜里有一本書,書里夾著一封信。這封信她已經(jīng)保存了九年。每當她打開這扇門,心上的一扇門也同時打開了。她有些不由自主似的,只要打開這扇門,就把要干的事情暫時忘卻了,就要把放在抽屜里的信拿出來看一看。信有十好幾頁,她一拿起來就放不下,看了信的開頭,就得看到信的結(jié)尾,如同聽到寫信人以異乎尋常的聲調(diào)在信的抬頭處稱呼她,她就得走過信的園林,找到寫信人在落款處站立的地方。李桂常小心翼翼地把抽屜拉開了,幾乎沒發(fā)出一點聲響。如果抽屜中睡著的是一只鴿子,她也不一定會把鴿子驚動。受到觸動的是她自己,和以往每次一樣,她的手還沒摸到信,心頭就彈彈地開始跳了。然而這一次她沒有找到信。她不相信伴隨她九年的信會失去,因而她連自己的記憶和眼睛也不相信了。夾藏那封信的是一本挺厚的專門圖解毛線編織技術(shù)的書,她把書很快地翻了一遍又一遍,把每一頁都翻到了,只是不見那封信。她臉色變白,手梢兒發(fā)抖,腦子里空白得連一個字都找不到了。她的動作變得慌亂和盲目,把棉褲棉襖床單一一抖開翻找。把抽屜全部抽出來,扣得底面朝上,把每一個細小的縫隙都檢查過了。她甚至懷疑那封信會埋在盛毛線團的塑料袋里,就把毛線團往床上傾倒?;ɑňG綠的毛線團以不錯的彈性,紛紛從床上滾落,滾得滿地都是。毛線團帶著調(diào)皮的表情,仿佛爭相說我在這兒呢,可它們每一團都是繞結(jié)在一起的毛線,而不是那封長信。李桂常對自己說不要慌不要慌,好好想想。她坐在床邊虛著眼想了一下,再次拿起那本書,幻想著熟悉的信札能拍著翅膀從書里飛出來。書板著技術(shù)性的臉,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。李桂常鼻子一酸,差點落下淚來??磥砟欠馊f金難買的信真的不見了。
李桂常很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,家里除了她,握有柜子鑰匙的只有丈夫,知道那封信放在什么地方的也只有丈夫,一定是丈夫把信拿走了。對于她保存那封信,丈夫一直心存不悅,認為那不過是一些寫過字的廢紙,毫無保存價值。丈夫更是反對她看那封信,威脅說,只要發(fā)現(xiàn)她看那封信,馬上把信撕掉。丈夫在家時,她從來不看那封信,只把信保留在心上。她都是選擇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,才把門關上,窗關上,按一按胸口,全心投入地看那封信。她清楚地記得,上次看信是在一個下雨天。那天,楊樹葉子落了一地,每片黃葉都濕漉漉的。一陣秋風吹過,樹上的葉子還在嘩嘩地往下落,它們一沾地就不動了。但片片樹葉的耳郭還往上支楞著,像是傾聽天地間最后的絮語。她看了一會兒滿地的落葉,心里泛起絲絲涼意,還有綿綿的愁緒,很想嘆一口氣?;氐郊依锼呕腥挥浧?,自己有一段時間沒看那封信了。她說了對不起對不起,隨即把信拿出來了。待她把信讀完,天高地遠地走了一會兒神,才把氣嘆出來了。嘆完了氣,她像是得到了最安適的慰藉,心情就平靜下來。她珍惜地把信按原樣疊好,重新裝進原來的信封里,并夾到書本的中間,放回抽屜里。那天丈夫很晚才回家,不可能看見她讀信。難道丈夫在放信的地方作了不易察覺的記號,她一動信丈夫就知道了?倘是那樣的話,事情就糟糕了。她仿佛已經(jīng)看見,丈夫惱著臉子,以加倍的辦法,很快把信撕成碎片,拋到陽臺下面去了。在想象里,丈夫每撕出一個新的倍數(shù),她的心就痙攣似地收緊一下。當丈夫把信的碎片拋掉時,她也像是被人從高空拋下,拋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。她不由地抽了一口涼氣,幾乎叫了一聲。她也許已經(jīng)叫出來了,只是叫得聲音有些細,自己的耳朵沒有聽見。但她的心聽見了,心上的驚呼把她從想象中拉回來,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過于嚴重了,便搖搖頭數(shù),嘲笑了自己一下,動手整理被自己弄亂的東西。
丈夫?qū)λ偸呛軣崆?。丈夫回家,人沒進來,聲音先進來了。丈夫以廣泛流行的親愛稱呼向她問好。這樣的稱呼,丈夫叫得又輕快又順口,而她老是不能適應,形不成夫唱婦隨。她按自己的習慣,迎到門口接過丈夫的手提包,問了一句你回來了。下面的問話她是脫口而出:“你見到那封信了嗎?”這句問話,她本打算等就寢后再向丈夫委婉地提出來,急于知道那封信命運如何的心理,使她有些管不住自己,一張口就問出來了。話一出口,連她自己都有些吃驚,但已收不回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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