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，但宋魚就是不讓拍。照相的不拍了，卻對著牛圈門口的一塊石頭說：這石頭是老石頭。宋魚說：二百年的捶布石！照相的喜歡捶布石平整光滑，更感嘆它挨了多少棒槌擊打，就說：把這石頭給我吧。宋魚卻要錢，要了一百元，他吭哧吭哧把石頭抱上了汽車，狗卻汪汪地叫。照相的說：這錢應(yīng)該給這家主人吧？宋魚說：走你的，狗說不了人話！

煤還是賣不動，而窯上事又不斷，許多煤窯就關(guān)停了，或者廉價轉(zhuǎn)售。從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來，或一臉灰黑，背著被褥卷兒，或拖家?guī)Э诘?，男人在前邊走，媳婦拉著孩子老攆不上。老笨很忙，夜里還得撐一次船。空中的月亮一團(tuán)明光，船撐到河南岸了，最后下船的是個年輕女子，懷里抱了個嬰兒。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掙不下錢了，但卻躲過了計劃生育，說：這世道呀，娃都生娃了。年輕女子不愛聽，回過頭說：不生娃生老漢呀？戧得老笨半天緩不過氣來。

立本沒有回河南，卻謀劃著和另一個人要把溝岔底的小煤窯買下來。兩人回到河南來籌款，順順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給他們吃。順順的指頭嫩嘟嘟的，搓出的麻什像貓耳朵，那人說：手真好！順順側(cè)過頭了，無聲地笑。那人出了廚房，在院子里給立本說：你娶了個好媳婦！順順想聽自己的男人怎么說，立本卻只嘿嘿了一下。

立本把購窯的事說給順順，順順嚇了一跳，不敢同意，立本就反復(fù)給她講，現(xiàn)在的煤窯設(shè)備不行，又沒有木支護(hù)，所以老出事故。礦主只會罵人，不善經(jīng)營，煤就賣不出去。趁著眼下煤價落到了底，咱買了肯定是好事，一時煤賣不動，總有能賣動的時候呀。如果咱命好，那挖的就不是煤，是金，日進(jìn)斗金。順順說：那咱命就能好？立本說：我那個地方長著痣啊！順順想了想，說：我依你吧。就同意了。

決定了買煤窯，那人出五十萬，立本也要出五十萬，而立本總共積攢了十萬，還準(zhǔn)備要翻修老屋的。立本去貸款，信用社不給貸，順順說：我給你過三十六吧。

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歲數(shù)，河南的鄉(xiāng)俗就是擺宴席，親朋眾友來相賀。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臘月，順順卻給他提前過，為的是能收一筆禮，還可以向親戚們借錢。但是，席桌上順順說了借錢的事，立本卻站了起來說：這不是借錢，是讓大家入股哩，有十萬的入十萬，沒十萬的五萬八萬也行，我給經(jīng)營著，明年就給你們分紅。立本還介紹了這個煤窯的情況，也講了它的光明前景，拍著腔子說要讓大家的錢雞生蛋，蛋生雞，不停地生下去。親戚們被他煽呼起來了，順順的二舅當(dāng)下拿出五萬，說他要買水泥鋪院子呀，不鋪了。二舅一帶頭，大姨父應(yīng)允了五萬，二姨父應(yīng)允了五萬，大伯五萬，二伯四萬，三伯三萬，姑姑六萬，大舅四萬，三舅四萬，三個侄子各五萬，五個舅表姑表各四萬，六個侄女和外甥女各三萬。順順娘有個干姨妹，其兒子和女婿來了，心也熱了，說：讓我們也沾個光嗎？立本說：你們也是親戚嘛，行呀。那兩人各應(yīng)承了兩萬。

三天后，所有的錢都拿到手了，九十八萬，順順又賣了要翻修老屋的一副大梁擔(dān)，還有她的一雙銀鐲子，共兩萬整數(shù)。賬一筆一筆寫好，賬本裝在一個盒子里，順順抱著盒子要放到屋梁上去，一只老鼠在看她，又擔(dān)心老鼠會咬盒子，便把盒子用鐵絲吊在梁上，鐵絲上還加個舊電燈罩。天開始下雨，雨也關(guān)心著，敲得屋外樹葉子響。順順給立本說：這不老鼠爬不下來了！

有了自己的小煤窯，立本很辛苦，擴(kuò)拓了坑道，加固了木支護(hù)，又新招了一批煤黑子，忙得小便都尿不凈，褲襠里老是濕的。順順讓老叔繼續(xù)推銷，自己也在窯上忙活，她辦了一個大灶，媳婦們都不各自送飯了，省了的人手都運(yùn)煤裝車。她不愿意窯后的坡上只是野棉蒿，從河南挖了一桃樹栽在那里，時常提了水去澆，希望能活。